在北域大漠之中,张郃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多了一个跟班。
甘风。
或许是脾性相投,或许是因为在某一次的事情当中发现了自己的不足,甘风现在就几乎是整天都贴着张郃,问这问那,请教这个请教那个。
对于甘风来说,这是比看书更好的方式。
甘风有个毛病,就是一拿起书来,就会犯困,然后盯着那些文字,就感觉像是一只只的蚊虫,在木牍上到处乱飞……
因此相比较自己看,他更喜欢听。
而且张郃讲的,不管是引用也好,或是叙述也罢,都能听得进去。
这似乎很奇怪,但是也在情理之中,毕竟甘风读的书少。
听说读写,是按照难易次序排列的。
甘风的请益,张郃也并不厌烦。
因为大多数的时候,张郃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思考,通过给甘风讲述的过程,张郃也渐渐的能够明白一些原先他几乎没有涉及的层面,从纯粹的战术上提升到了战略,或者说是民政治理……
『贸易,原先我觉得并不是那么重要……』张郃坐在石头上,看着远方,『就像是之前我对于盐铁之事完全没有多少印象一样……』
『盐铁?』甘风说道,『这个……我也没有什么印象……』
『其实各个郡国之中,都有盐铁使的……』张郃说道,『有些不出产盐铁的地方,就没有,但是只要有盐铁出产的,就有置盐铁使,知道主要是为了什么?为了盐铁税。那么为什么要派盐铁使呢?』
甘风想了想,『为了监督。』
张郃点了点头说道:『是啊……管理不严,盐税保证不了。事实上也是如此。如果郡县抓得不紧,不但盐米价格昂贵,而且人口增长也会少……以前我都根本就没想到这个,盐铁价格和人口增长会有什么关系?现在看了骠骑的讲武堂邸报,才明白百姓如果觉得负担沉重了,就不会生孩子……人口自然就少了……而最大的负担,就是盐铁……每天要吃,每天要用……』
『还有口算……』甘风点了点头,『之前我还在西凉的时候,有时候就看见过直接扔在山里面的婴儿尸骸被豺狼拖着走……起初还以为是谁家不小心丢了,或是被豺狼叼走的,结果后来才知道,是有意扔了的,因为多一口人,就要多纳一份的口算……有时候说多养一口人,也就多加一瓢水的事情,但是这口算……不是一瓢水能解决的了……』
张郃点头,『没错。我看到邸报上有说,这几年关中的人口增加了不少,尤其是北地上郡,现在都新增了四个万户县了……而相比较来说,山东之处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关中北地的人口增加,我觉得跟主公执政以来,推行修道,开渠,开荒,招抚流民等等措施是关联在一起的……人多了,当然物产就多了,需要的盐铁也同样多了……可谓是「勘耕积栗,丰殖关中」了……所以主公的策略也就延伸到了北域大漠……因为胡人也同样需要盐铁,甚至比我们汉人还要更缺乏……』
『可是若是给胡人盐铁……』甘风抓了抓后脑勺,『说起来我也不懂……但是之前不是都禁止向胡人售卖盐铁么?』
张郃点头说道,『没错,是禁止,但是就像是各个郡县为什么要派盐铁使一样啊……禁止,真能就禁止得住?朝堂禁止了,受损的是朝堂,上面收不到半文钱,而下面呢?获益的又是谁?』
『这……』甘风啧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西凉就是这些家伙搞坏了的……不过这些我确实不是很懂……』
『那就说些你懂的……骑兵……』张郃笑了笑,也并不因甘风表示听不懂,就吝啬分享他的思索成果,『这个你就喜欢听了吧?』
『哈哈,没错,没错,你说,你说!』甘风拍手说道,『这个我熟悉!』
有码和没码,这完全是不同的两回事。
原本大汉的骑兵,并不是战争的主力。
直至汉人撞上了匈奴……
『最初的时候,我们和匈奴作战,当时匈奴号称「尽为甲骑」,但是现在看来么……』张郃笑了笑,『而现在说来,这个胡人的「甲骑」,我们就看不上了……这其中差别,我原本以为是桓灵二帝昏庸,不过现在觉得么……也不尽然是桓灵二帝的问题。』
匈奴马匹身体略矮,头部偏大,基本上是属于后世的蒙古马体系。
这些蒙古马虽不十分高大,但体能充沛,耐力持久,行动迅速,非常适应高原荒漠的环境,因此当这些战马再配上当时比大汉更为先进的御马工具,马笼头和便于乘骑的马鞍,还有软马蹬,就大大增强了匈奴军队的战斗能力。
不过,随着大汉的奋起直追,很快就反超了匈奴……
张郃敲了敲身上的盔甲,发出沉闷的声音,『看看,现在这样一身盔甲,若是放在桓灵二帝之时,你我能穿得上?』
甘风摇头,『那个时候董……嗯,那谁都没有像这么好的盔甲……我记得就是当年的凉州三明才有资格穿……』
『步卒有甲和无甲,几乎是天地之差。』张郃说道,『骑兵也是如此。我们汉人最早的骑兵,很多连个皮甲都没有,而匈奴则是人人有皮甲……嗯,那时也没有多少战马……所以汉初的时候,胡人都是压着我们打,后来我们有马了,更重要的是我们有甲了,连战马都装备了甲具……不过,那个时候多数都是皮甲,若是被长矛正面穿刺,还是很容易被洞穿的……』
在需要近身搏斗的冷兵器时代,士兵装备的坚实与否会极大地影响着军队整体的战斗力。
『如今再看,这胡人即便是有甲,也是短促,』张郃将头上的兜鍪取下,放在手中,一边比划着一边说道,『而胡人当下即便是有兜鍪,也多数都是青铜所制,易脆且不够坚硬,此外胡人兜鍪前后皆平,素面无沿,佩戴之时不分前后,若是被人从后刀削之……』
张郃比划了一下,然后再拍了拍手中的兜鍪,『再看主公所监制这兜鍪,前有沿,可遮风雨,后有帘,可豁利刃……而这些兜鍪兵甲,自然都需要钱财打造,而钱财又是从何而来?就是从盐铁中来,又或是类似盐铁等物……就像是我们在漠北此处开设的集市,就是为了我们,还有儿郎们身上的盔甲……』
张郃带上了兜鍪,『这也是为什么讲武堂邸报之中,提及统兵将领当知晓经济的原因……邸报上还说,如今在长安之中,已经在研制第五代的盔甲了,会更加的舒适,并且加强了冬天的御寒能力……』
甘风喜滋滋的说道:『那感情好!到时候就不怕被冻坏了!』
『这些都是要钱的,』张郃笑道,『所以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卖盐铁,也为什么要保护这些胡人,并且制定出适合的规范来……那边谁来了?』
张郃说到一半,忽然站起身来,指着一行来骑。
传令骑兵很快到了张郃面前,然后奉上了赵云的将令。
张郃检查了火漆,随后就破开了密封,取出将令,看了几眼,便是皱起眉头来。
『怎么了?』甘风问道。
张郃抬着头,望着远方,将将令递给了甘风,『有胡人绕过了我们……进入了幽北……』
『绕过我们?』甘风一时不能理解,上下翻看着将令,就像是要看出个花来。
张郃比划了一下,『漠北这么大,我们的前沿军塞不可能覆盖所有的区域……可能就是这样,他们在外面绕了过去……对了,当时不是有一些胡人难逃到了我们这里,说是遭遇了一些攻击么?然后这一批胡人,被幽北的曹军碰上了……』
『什么?碰上了曹军?』甘风问道,『怎么碰上的?』
『不知道,或许是觉得幽北更好打?亦或是仅仅是为了补给?』张郃摇头,信息太少,不好判断,『所以都护才会让我们去查探一二……』
『好!查!』甘风立刻应答道,旋即又迟疑起来,『呃……这个,要从哪里查?』
张郃思索了一下,『先去找柔然人和坚昆人……他们在我们的北面外围区域,若是从他们那边经过,多少应该有些消息……』
……漠北已经渐渐的寒冷起来,而严冬对于在漠北的这些胡人部落来说,也是越发的严苛。大多数的草场都已经是枯萎了,牛羊只能是吃胡人在夏天和秋天积攒下来的干草过活。
很显然,只有干草是不足以让牛羊过的好的,胡人还必须在干草里面添加一些豆料,或是一些其他的养分,才能保证牛羊在最寒冷的时节不会被冻死。
如今汉人开设的集市,就成为了这些胡人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漠北因为严寒而来的胡人,可以在汉人建设的集市上,采购,或者说是交易一些他们急需的物品,包括盐铁在内的生活用品,来渡过寒冬。
这对于胡人来说,无疑是有益的,否则他们只能是杀死那些孱弱的牲口,才能腾出更多的草料给强壮的牛羊,这就是他们为什么部落里面的老人会将活下去的希望留给他们孩子的原因,因为他们生活的环境就是这样的残酷。
而汉人的集市贸易体系,让他们感受到了文明的气息……
虽然说在集市的初期,贸易的制度还是非常的粗糙,并且肯定会有一些不合理的地方,但是至少这是一个全新的尝试,也是北域深入大漠之中的再次扩展。
许多在北域大漠之中的胡人,甚至从北海都有到南边来交易的……
在北域大漠,汉人构建出来的交易之地,就像是在寒冬之中的篝火,带来了光明和希望,但是同样也引来了残忍且贪婪的目光。
在胡人当中,有愿意守规矩的,也有觉得自己才是规矩的。
比如西部鲜卑的人。
这其实说起来,也都是斐潜引发的多米诺骨牌的演变。
鲜卑在檀石槐之后,分为三部分。
西中东,很好理解。
中部鲜卑的势力原本是最大的,也是距离大汉最近的,结果中部鲜卑自己先分裂出来成为了步度根和轲比能两个大部落,而西部鲜卑则在陇西以北的大漠之中,东部鲜卑这是在乌桓人以北的区域,和辽西鲜卑接壤。
随着中部鲜卑的逐渐在斐潜的连续打击之下衰败,空缺出来的区域一部分被乌桓人占据,而乌桓人也很快步入了中部鲜卑的后尘,被殴打得只能躲到了辽东棒子半岛去欺负夫余和高句丽人,后来又是被分裂,在楼班难楼死后,残存的乌桓人回归了白水黑山,归入了另外一名乌桓大人骨进之下。
原本在中部鲜卑以北的柔然,坚昆等其中大部落又在斐潜亲善的政策之下南归迁徙,而这些部落留下的空档,自然就引起了大漠更深更远的敕勒,高车,丁零什么的,以及原本在陇右以北区域之中西部鲜卑的觊觎。
也有一说,敕勒高车都是一个部落,其自号狄历,春秋时称赤狄,西晋以后塞外各民族称之为敕勒,北朝人称为高车,迁入内地者被称为丁零……
但是实际上,估计应该是类似于匈奴鲜卑的松散联盟,而且即便是鲜卑有西东中三个主要的区分方式,在其中也还有各种鲜卑小种部落,索头部落等等。
尤其是西部鲜卑。
西部鲜卑其实很混乱,便是檀石槐时期也没有形成一个整体的架构,分成了十几个大小不一的部落,其中有个较大部落联盟,便是乞伏部。
乞伏部,是鲜卑人当年纵横捭阖于大漠南北驻留在陇西的一支后裔,与北部鲜卑类似,西部鲜卑也一样出自东部鲜卑,毕竟辽河是鲜卑人经略天下的出发地和大本营。
乞伏部当下和敕勒族融合,势力开始膨胀起来,再加上柔然坚昆将南迁,于是开始渐渐的逼近大汉。在历史上,乞伏部大概是在西晋时期,侵袭到了陇右至河套区域,霸占凉州很大的一片区域,后来投降了前秦苻坚,在苻坚死后,叛变立国,称之为西秦。西秦没撑多久,又降于后秦,后又自立,最后被夏国赫连定率军灭之。
可以说从历史上看来,乞伏部其实表现出很明显的投机成色,有便宜得占就占,见势不妙就投降,灵活机动的特性使得他们即便是在亡国之后,也基本上融入了其他部落之中,最终成为了北魏的『内入诸姓』和『四方诸姓』。
乞伏部这一次来,其实是收到了秃发部落的『邀请』。
秃发部落在和拓跋部落一同被斐潜设计了之后,残存的部落就分散了,大部分逃到了辽东鲜卑处,结果又碰上了轲比能发癫……
而另外往西逃走的秃发部落的一部分,就和乞伏部的鲜卑联合起来,并且也将对于斐潜,对于汉人的仇恨,带给了乞伏部落。
乞伏部在得知中部鲜卑已经基本上被打空掏空了之后,一方面是对于中部草场的觊觎,另外一方面则是乞伏纥干的野心,已经在这个时候膨胀起来了……
乞伏纥干也算是一个聪明人,他充分的利用了大漠之中胡人的无知,宣称自己是『陵阜』一般的巨虫所化,当然其人本身也颇为武勇,降服了斯引、出连和叱卢等部,被推举为大可汗,也就是乞伏可汗。
从这一点来看,乞伏纥干又有些残留匈奴的特性,因为中部鲜卑一般称王,大小王……
在乞伏部的大帐之中,围坐着一圈的胡人。
鲜卑人,敕勒人,色目人都有。
乞伏纥干看着手下的这些人,有些痛心疾首的说道:『我们要团结!看看我们自己,一旦分裂了,就被汉人欺凌成什么样子?!』
鲜卑人就不提了,敕勒人也是已经分裂争斗不已。甚至可以说其实当下的不管是匈奴,鲜卑,乌桓,亦或是敕勒,其实都和春秋战国时期的狄戎部落多少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
没错,一代代的战败者联盟,对于中原充满了仇恨。
『这一次,我们需要联系所有可以团结的人……』乞伏纥干沉声说道,『汉人就是我们最大的敌人!我们必须联手起来,才有可能对抗汉人!否则我们最终都将成为汉人的奴隶!我们的财产会被汉人抢走,我们的女人会被汉人夺走,我们的孩子会变成了汉人的种!你们谁愿意看到这样的未来?!团结!还是团结!你们也看到了,只要我们团结在一起,我们也同样可以打败汉人的军队!汉人又有什么了不起,也是一样会流血,会哭会叫,会被杀死!』
当然,对于胡人来说,他们未必能够完全分清楚哪些是斐军,那些是曹军,就像是汉人也往往分不清楚哪些人是鲜卑,那些人是乌桓一样……
『大可汗!郁筑鞬大人来是了!』有人在大帐之外唱名。
大可汗。
乞伏纥干自己封自己的。
胡人很喜欢『可汗』这个词,因为当下的胡人大部分都是奴隶制度,部落之中的所有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爹』,或称之为『主子』……
乞伏纥干站起身来,迎出大帐外,和郁筑鞬又是拉手礼又是抱腰礼,很是亲热。
旋即乞伏纥干又给郁筑鞬介绍了他手下的各个部落头人,相互之间哈哈笑着,气氛融洽。
没错,郁筑鞬就是乞伏纥干可以『团结』的人,因为他是轲比能的女婿。
如果说在鲜卑人当中,因为切身体会而最为痛恨汉人的,无疑就是郁筑鞬了。轲比能当时可以说距离鲜卑大王就差一步,步度根的步,然后跌下来之后当然也就是摔得最痛,最恨汉人。于是当知道乞伏纥干等人前来的消息,便是立刻前来和乞伏纥干见面。
在简单的寒暄之后,郁筑鞬就进入了正题,他严肃的和乞伏纥干说道:『汉人对我们犯下了滔天的罪行!我父亲,我叔父……呼……这一次可汗前来,不用多说,我一定尽全力协助可汗!不过,仅是我一部,还是力薄……所以,可汗,还需要再找几个人……』
『谁?』乞伏纥干问道。
『素利,骨进,莫护跋!』郁筑鞬扒拉着手指头,『还有一个人,可汗也可以联系一下……日陆眷……这个人很有些意思……』